白鹤离秦柏很近,是能把秦柏啄瞎的那种近。
但是秦柏没有躲。这只仙鹤——对,是仙鹤,它干净得不像是活在人世间——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,不管是做什么都让人莫名其妙地沉静下来,耳边没有一丝嘈杂。如果我有机会和这样一只鹤待在一起,我定会放下手头所有事情,就为了看它,秦柏想。
不过人家可不打算让他欣赏。仙鹤再次飞起, 落到了不远处,一旁有个身影。那就是传说中的白鹤先生吗?秦柏被突然出现的灯火晃得眯了眯眼。
灯火为秦柏照亮了眼前的风景,来人披散着头发,一袭青衣,静静地站在屋檐下,手中提着的灯笼将腰间的玉佩映成血红色。他的眉宇间透着淡漠,仿佛这天下的烟火嘈杂、春秋冷暖都与他无关。
他似乎一直盯着秦柏的脚边看。
秦柏觉得自己应该先打个招呼。
“您是白鹤先生吗?”
“你——”对面的人把目光从秦柏的脚边挪开。“砍了我的药草。”
秦柏从先生的眼里看见了自己和身后的万家灯火,那星星点点的光晃得秦柏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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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柏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跟在先生身后进屋里了。想起自己只说了一句话更愣着不出声,秦柏觉得自己太丢人了,阿姐可比这人好看多了!话说回来…刚刚先生说了什么?难道说那整整齐齐的藤蔓是先生种的药草?糟糕…
“那个…先生?”
白鹤没有理会他,自顾自地拿出茶具。
“那什么,我不知道那是您种的药草,我着急见您,被藤蔓挡住了便…您看怎么赔?”
“无妨,”对面推来一杯茶,“喝。”
…我这几年辛苦苦练出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,见着仙人反倒说不出话来了...秦柏低头捧着茶杯,眼不住瞟着对面的人,可人家却没有半点要开口的意思。
…只好硬着头皮说了。
“先生, 在下秦柏。”
白鹤愣了愣,放下茶杯,正色。
“此番前来是因为家母久病在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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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柏说完的时候白鹤并没有什么反应, 只是点了点头, 说天色不早了,让秦柏留下过夜,说完便起身要走。
“先生!秦柏知道您久居此地,请您出山不容易, 可是母亲…只要您能随我前去,秦柏什么都愿意付! 还请先生…”
白鹤转身,只看见那个年轻的面孔上溢出止不住的焦急,因为赶路而稍有杂乱的发丝被汗水粘贴在双鬓,狼狈得很,指尖不安 地捏着衣摆。
“秦柏…”白鹤轻轻地念了这个名字, 叹了口气。
“先生?”
“罢了, 明日我随你去便是。”
秦柏还没来得及正式地道谢,一个明亮的女声突然打断了两人的对话。
“开饭了开饭了——白鹤——死狐狸跑哪去了——?”
一个正红色的身影端着锅走进了屋子。
秦柏很惊讶,并不是因为眼前人的容貌,虽说这位女子确是有几分姿色,但还是远不及阿姐的。惊人的是,白鹤先生居然不是独自一人清修的!难道是…夫人?
“夫人”显然也没有料到秦柏的到来。
“诶这怎么还有个人…咳,这位是?”
“是客,秦柏。”白鹤接过她手里的锅, 放在桌上后顺手揭开盖子。
自己的脑子一定是饿到停工了,才会被饭香迷了头。秦柏事后想起来觉得这一定是他当天做的第二丢人的事——
他给人家鞠了个躬响亮地喊了句:
“夫人好——!”
屋子里鸦雀无声。
突然从窗户翻进了一个人。
“是我饿出毛病了吗怎么屋子里有个生面孔还管竹阳叫夫人,小白你快给我看看我是不是要死了…”
“是。”
“死之前不要给姐找事你自己挖个坑躺了吧死狐狸。”
“啊??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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煮饭特别好吃的姐姐名叫竹阳,跳窗的大哥名叫符离,与白鹤先生三人是特别特别好的朋友。近来恰好在先生这里小住几日, 情同手足, 不是夫人,更不是男宠,全部都是自己浮想联翩罢了——秦柏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,不过此时他已完全臣服于食欲之下,丝毫不顾及丝毫颜面了。
当然,只顾着吃的可不止他一个。
竹阳左看看两个碗都快吃下去的饿死鬼,右看看慢条丝理喝着汤全面贯彻落实“食不言”的哑巴,觉得自己的厨艺又增进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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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啊——饱了饱了我活了——竹阳的手艺真是没得说呀。”符离吃饱喝足直接往后一仰,看着没规没矩的,倒是真性情。
秦柏这会儿已经缓过来了,想起自己干的那些蠢事儿,都不好意思开口说话了。
符离看着他笑了,想着这人怎么不停地冒傻气。
“哎小兄弟,你是打哪儿来的啊,我们这儿可是好长时间都没人拜访的。”
天知道我在窗户外边听见白鹤说“是客”的时候差点脚下打滑摔跟头…
“我叫秦柏。家在天在水旁的小镇子。”
说来奇怪,村民们是常要上山砍柴的,哪座山不是山呀,怎么这里就没人来过呢?
“大老远跑到这自在山,你就不怕吗?”符离把眼睛眯成一条缝,活像一只打着坏主意的狐狸。
秦柏看着皱着眉的先生和一脸见惯不惯的竹阳,就知道符离在骗自己。“怎么,自在山有什么怪谈吗?”
“自在山可没有。”符离指了指后院,“那边的雾林,可有不少呢。”
雾林,是了,自在山背靠雾林。秦柏一直忙着赶路,想着母亲和阿姐,想着白鹤先生,独独没想起雾林,没想起…那段最难熬的岁月,但秦柏永远不会忘记。
符离见秦柏没反应,自顾自说了下去,他早已不需要别人接话了。
“据说这雾林呐——成天雾蒙蒙的看不见里边,从没见过谁进去了还能回来的。据说那雾林里头住着的,可全都是魔族哦——”
…符离兄,你现在看着比较吓人,我总觉得你要疯魔了。
“为什么要怕魔族?”
对面无人应答。
“既然人有好人和坏人,那自然也有好魔和坏魔喽。我又不怕人,为什么要怕魔?妖族和神仙也是一样的。”
吓人的是那颗不知几两重的心罢了。
符离没有想到他是这样的反应,屋子里静悄悄的。白鹤垂眸喝着茶,好像谁说什么都和他没关系似的;竹阳偷偷瞄了一眼其他两位。
秦柏默默端起茶杯,觉得自己可能有些过了。不过是玩笑话罢了…太过激了。
“你没见过妖魔吧?人是有很多面的, 你怎么分别好和坏?”
我见过妖魔。人很复杂,大抵都是平凡人。纯粹的好坏是几乎不存在的。有发自内心做善事的人,也有为了积攒人情而做的“善”,有因窃瘾而窃的人,也有为了心念之人活命而做的“贼”…人心情, 世间事,七情六欲掰碎了混杂在一起,揉出了一个又一个——凡人。
妖魔也是一样的。有心,有情,便为“人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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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是秦柏并没有这么说出来,他耸了耸肩,说:“山脚底下卖酒的掌柜便是好人。”
符离与竹阳换了个眼神,心下了然:这小子拧巴得跟白鹤似的。
“山下那酒肆生意可好了,谁知道那掌柜有没有乘着人多兑水?”
“有没有兑水,试试不就知道了?”
符离已经很久没喝过酒了,见秦柏拿出了两壶桂花酿,瞬间把刚才那些弯弯绕绕抛至九霄,噌地一声跑去拿了一叠酒碗。
白鹤是极少喝酒的,至少他已经不记得上次喝是几年前了。他隐约记得那时…是与师父一同喝的。
四人共饮一壶桂花酿,看着远方被薄云盖住的月。恰巧有山鸟飞过,羽翼抚过屋檐。掌柜家的桂花酒虽不是什么上品佳酿,但也算是村寨里少有的好东西了。难怪他生意好。
秦符二人酒力不弱,喝得是兴致高昂;竹阳也出人意料,举止谈吐皆是豪爽,秦柏傻乎乎地夸了句女中毫杰,惹得符离一阵大笑。
只有白鹤只一人坐在窗旁,他喝得极慢,每次只抿一小口,静静地看着远方群山。好像他就应该独自静坐,与群山相望;又让人不舍看他眼里盛着孤独。符离不知突然想起什么鬼点子,勾着秦柏向一旁走去。
“哎咱们小白可是很少喝酒的,我都没怎么见过。”身后的竹阳仿佛料到他要说什么,撒了撇嘴不理会。
“不然我们趁着今夜良机——”
“说不定他不胜酒力呢?你就不好奇那张一成不变的脸醉了酒是什么样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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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鹤没有听见身后的密谋,捧着酒碗,盯着酒碗里感着的那一弯月亮出神。
这酒的味道和师父的那一坛不一样。他想。
师父那一坛酒可烈了。以前没喝过酒,仰起头咕咚下去一大口, 就跟火烧似的,火辣辣到胃里,呛得自己猛咳嗽,眼泪都出来了。
师父在一旁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大笑。
“你小子不行啊,啊?难受吧?喉咙里烧着吧?嘿,瞧你那样。”
“咳咳咳咳…为什么老有人喜欢喝酒?”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?
“爱酒的人有两种,一种呢, 就跟你似的,抓起来猛喝,一阵一阵难受, 他就不记得他日子里的难受,叫‘忘忧’;另一种是你师我这样的,掀开那阵难受,底下是酸甜苦辣,每一坛酒都是不一样的,你再闭上眼睛,用你的心去看,苦,也可以是甜,失,也可以是得,叫‘作乐’。”
那时的白鹤学着师父的样子, 闭眼躺在草地上,没觉出什么味道,反而睡着了。
桂花的香气绕在舌尖,旁边的符离不知为何一直在催促,白鹤只得一饮而尽。瞬时,香气化作猛兽,直冲向喉间。
师父,弟子还是不明白啊。
还是好难受,甚至比烈酒入喉还要难受。
您能不能,再跟我讲一讲?
有一种情绪,像溃了堤的水,盖住那些愧疚悔恨和迷茫;又化作一根倒刺,在心尖划得鲜血淋漓,怎么也摆脱不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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符离像是被捏住嗓子,突然没了声音,一旁的竹阳狠狠地瞪住他,叫他看看自己干的好事。
——秦柏知道为什么。
月亮倒映在白鹤漫着水气的眼睛里,像被风抚过的湖面轻轻地颤着,远山的影子晕开变成了一片深青色。
白鹤倦缩在窗旁抱着膝盖,眼眶再也承受不住,泪水像断了线的串珠一样不停地滚落。
他醉了。
他看见的不是窗外的景象——秦柏不知道他看见的是什么,但秦柏知道,白鹤魇在了他的眼里。
一言不发。
为什么符离不说话了?先生最近受委屈了吗?为什么竹阳也是一脸心知肚明?秦柏不知道。
他看着白鹤把脸埋进臂弯,把自己与外界隔绝,肩有轻微的耸动,还有——
嘶哑的、林中困兽的呜咽。
发布于2019.8.20
修改于2020.1.30